◎寄溟
新编戏的缺憾
反而成了电影化的优长
中国戏曲电影的历史与中国电影的历史一样长,但将近两个甲子以来,把表演艺术从舞台搬上银幕,一直是一个难题,难的不是技术,而是美学。大部分戏曲电影都只能当作舞台的翻摄、艺术家影像的留存,优秀的“戏”“影”融合的艺术作品少之又少。戏曲舞台一桌二椅便是亭台楼阁,一将四卒便是千军万马,多的是靠艺术家的无实物表演与观众想象力的复合,而电影则需要实景来给观众以真实感的规定情境。这虚与实的矛盾,或曰“表现”与“再现”的区隔,一直是戏曲的影视化改编所要解决的难题之首。
大部分戏曲电影都是不改变舞台表演,只增加布景,将舞台上没有的亭台楼阁、花园草木搭建出来。只不过拍摄精致的用实物,粗糙的用背景墙而已。在这种戏曲电影拍摄中,影视语言只剩下特写镜头和正反打,这反而使得很多戏迷不满意,认为忽略了舞台的整体化,七宝楼台拆碎不成片段。花费许多钱财,结果反而不如舞台。
戏曲舞台的真实不是由实而真,而是由真而实,是舞台表演的艺术引发了观众内心的共鸣,因为一份情感的真,所以达到了观众愿意相信的实。戏曲的影视化改编应该是用各种手段加深那种情感共鸣的真,而不是用现实主义的手法让原本想象的东西落实。想象永远比现实更加丰富,落实反而窄化了艺术的表现力,自然会让人不满意。1983年由刘玉河导演、杜近芳主演的《白蛇传》,“游湖”一折中背景墙画着西湖,艄公却在草坪上划船,时时让人出戏,这也就怪不得杜先生勒令该片在她在世时不得放映。
而正在上映的《白蛇传·情》在融合“戏”“影”方面做得相当到位。
仅看预告片时,笔者原本以为最值得期待的是武戏部分,毕竟水漫金山的特效呈现总是令人期待的。没想到观影时,武戏当然符合预期,且把曾小敏最擅长的长水袖拍得精美绝伦,但这部电影最令人惊艳的部分恰恰是文戏。其画面借鉴了画意的表现方式,真正做到了虚实相生,每一个画面都有精巧的布置,却不繁重,精准地把握了情感在那一刻的走向并有所推进,意境深远,这是视觉特效的正用。本雅明曾认为电影的革命性正在于可以从视听上创造一个令人信服的新世界,特效从某种程度上也应当为此来用。最值得推崇的一场是许白二人初次见面内心倾诉衷肠的时候,环境上天入地,奇幻瑰丽,从某种程度上正像是现代派的画作,不是直白的实景,而是心理的真实。这一点在戏曲电影的拍摄中至关重要。
诚然,在视觉效果上《白蛇传·情》也有失败的地方,比如不应将白蛇实像化。戏曲舞台上对此以空无的处理给人以无限想象的空间。况且,白蛇的形象应当如何?应当是美的,也应该是可怖的,否则许仙就不会在“酒变”中被吓死,但美与可怖却很难统一。另外,千年白蛇想来应是相当巨大,影片中许仙掀开被子看到的却是一只十分娇小的白蛇。而且白素贞是晕倒上床,可白蛇却仍然十分清醒地吐着蛇信,这难免也让人出戏。笔者以为,在“酒变”中,用影子或其他侧面展现的方式比直接用白蛇的实像要好得多。
电影所本的粤剧《白蛇传·情》属于新编戏,虽然与其他新编戏相比也算是较为完整,质量也算上乘,但戏曲味总是弱了很多。有粤剧的老观众曾指出,这出戏大量使用了时代感较强、节奏较为明快的小曲小调,而梆黄占比很少,且使用时刻意回避了曲折迂回的拉腔。此外,粤剧《白蛇传·情》还有大量的定格场景,并使用新编配乐烘托、抒情,实话说,这在舞台上的呈现效果并不好,穿插的新编戏常用的群舞合唱在戏曲舞台也并不算高级,但这让其有电影感,适合进行影视化改编。
而且,粤剧《白蛇传·情》对经典版本的《白蛇传》进行了大量删节,“游湖借伞”变得非常紧凑,也省略了“结亲”“合钵”“祭塔”,这让部分剧场观众认为情节推进太快,导致情绪无法积淀,但是给了电影非常大的表现和修正的空间,可以用画面和电影手法补充故事内容并推动情节的发展。比如电影版展现了绝美的结婚场景,虽只有短短几秒钟,却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水漫金山的正当性 只有一个无所依傍的“情”
应该说,作为戏曲的电影改编,《白蛇传·情》是相当成功的。而影片的故事情节与人物塑造,与经典版本有很多不同。
法海这个角色的设定可以说是粤剧版最令人耳目一新之处。不同于经典的田汉版以及民间传说版,法海不再是脸谱化的恶人,而是一个精通佛法,也心怀慈悲的高僧形象。本剧对法海的行为进行了合理化的辩护,让他的言行合乎常理和逻辑。得知千年白蛇降世临凡之后,没有背着白蛇“说许”,而是直接与白蛇当面辩论,告知白蛇眼前痴情不过是许仙未识破她伪装的镜花水月,劝她舍下痴情离开。在回寺路上遇见许仙也只是请他多多保重,并没有戳破白蛇伪装的谎言。而在白蛇“盗草”救活许仙、而许仙满腹疑虑之际,也是跟许仙言说白蛇无有害你之心,但他日恐怕祸及众生,劝许仙参禅忘情以谏白蛇归去。在“水斗”前的辩论中,法海依旧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责备白蛇不是因为她是个“孽畜”,而是修道千年仍困情劫的执迷不悟。这真是高僧大德的形象。只有当白蛇兴起波澜,水淹众生之后,法海才上呈佛祖,降下雷峰。与此相比,田汉版以及民间传说版的法海简直是《巴黎圣母院》中的克洛德,猥琐而邪恶。
坦白讲,看完这部电影,心中升腾起的是对佛法无边的崇拜和我佛慈悲的感慨,并不是对白蛇的共情。作为律令执行者的法海,同样是作为权威的法海,不仅取得了事实上的最终胜利,也赢得了尊重。这个执法者是温情脉脉的,最后施展的暴力是合情合理的,但他的权力却是不证自明的。
将法海正面化处理带来的另一个问题,便是白蛇水漫金山合理性的缺失。原来的故事,正因为法海用强权压制他人,白蛇虽然可能牺牲无辜也要水漫金山除暴安良。但如果法海是正义的,那么白蛇水漫金山就正如法海在剧中所说是“为一己私情,扰攘众生”,不具备任何的正当性。该片的编剧莫非曾说,片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善良的,他们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坚守自己的立场。这不禁让人想到《悲惨世界》,不知道编剧是否曾经将法海类比为沙威。但沙威作为执法者,是严酷地执行上帝的律法,并无有慈悲之心,冉阿让除了逃避别无活法。可以说《悲惨世界》中人人身不由己,客观的“悲惨世界”蚕食着顺从苟活的人们,这是雨果的人文关怀和批判意识。但白蛇不同,若按照剧中的逻辑,代表着客观世界的法海是如此的慈悲,那么白蛇的一切苦果是谁造成的?因为本剧中的法海并不要她一死,只是劝她回头,那么她大可以归去,山林悟道,天人两安。她为什么还要如此执著、自造苦果?
这只剩下一种解释,就是片中主题曲所唱的“圆我的愿”。“我”在此处被强调了,“我的愿”成为白蛇一切行为的动机。这一点在他们“水斗”前的辩论中体现得更加明显。当法海要祭出法宝时,白蛇为自己辩护的理由是“看这法理规千行,管得了众生凡心向”, 这同时也是为自己斗法寻找正当性,她用“凡心”和最偏动物性的人性即情欲来为自己辩护。而田汉版则明显不同,田汉版的白蛇是用人民的价值判准作为最高的法度,一切不合乎这个判准的就自动丧失合法性, “江南人都歌颂白氏娘娘”,所以法海纵然有作为暴力工具的青龙禅杖,“怎抵得宇宙间情理昭彰”。这个不同正体现了不同时代文化,尤其是青年文化的差异。
无论是电影版还是粤剧版《白蛇传·情》,都想走贴近青年的道路,这在主创人员的表述中频频可见。主演曾小敏就曾根据当今男女恋爱的情境,改编了许白长时间的试探,代之以桥上的一见钟情,白蛇没有任何的娇羞和忸怩,相当直白和大胆。放大了的自我,加上无可更变的律令,使得本剧既不能向上超越、反抗律令和权威的正当性,又不能向下超越、依靠江南人民的呼声(当然,这两者也可以是一体的),于是,便只有一个虚飘耽溺的、也仅指男女欢爱的、小布尔乔亚式的“情”字作为全剧的逻辑主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确实是当今青年文化的一个很重要的面向。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个无所依傍的“情”不仅略显狭隘,也是多么的脆弱,只要有一个外力来干涉,便轻易阻断藕连的情丝。最后的白蛇更是自愿走入雷峰塔,接受了外力对她的分派。这难道不引人深思吗?只守着自己私愿的自由而不求改变广阔世界中的结构,其结果是自己也不能独存、私愿也会落空、自由也终将被剥夺。
法海不恶许仙不渣 留下白蛇当过错方
当然,正如有论者所言,这确与汤显祖的《牡丹亭》有异曲同工之处。但杜丽娘通过强调“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完成了典型对大众的代表,而白蛇则通过水漫金山完成了英雄与大众的对立,这是两个故事截然不同的地方。导演曾说,这部电影原先是想采用好莱坞式的特效大片的拍法,后来放弃转而取道东方美学意境,这当然是一种正确的思路,但这种白蛇的形象塑造恐怕是原先创作思路的遗留所造成的某种不和谐。况且,好莱坞大片中英雄对抗的也是邪恶势力,但白蛇这位英雄却用极具破坏性的神力打一个慈悲的好人?
同样,本剧也隐去了许仙的“渣男”形象,因为根本就没有法海挑唆他用雄黄酒试妻的情节,他也就没有因为怀疑而去伤害的行动。但将许仙“拨乱反正”,也是以牺牲白蛇为代价的。许仙没有过错,那白蛇隐瞒身份的“骗婚”行为就会被放大,成为夫妻之间的首要过错方,“断桥”的指责,力度会骤减。许仙与法海的合理,造成了白蛇形象的动摇。
剧中的每个人都是好人,只是要捍卫各自不同的立场,这是一个善良、浪漫的愿望,但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好人与每个人都是好人当然是完全不同的意思。况且编剧在此剧中想要证明其为好人的,恰恰是拥有权力的人。相较于白素贞是妖、是女性,许仙和法海是人类、是男性,法海还是手眼通天、掌握世间法则的大和尚。田汉秉持着五四以来的时代精神要颠倒的权力结构,在片中重新又被颠倒回来。当一厢情愿地认为每个人都是好人的时候,恐怕处于这个结构下层的人们必将承受远较结构上层的人们为甚的苦痛。
而且,如果悲剧的诞生仅仅是因为立场不同,那这代价也太大了。因为立场不同便毫无沟通和对话的可能,便只能兵戎相见、你死我活,而且水淹众生、搅扰天地?人与人之间靠本质主义的争论替代了公共空间的讨论在此处彰显无遗。对法海的温情,并不能改变白蛇的结局。纵然唯美和合、浪漫绮丽、世上皆是好人,白蛇也终究被困塔中,欣然接受了千年幽囚的运命,许白并未团圆,一份痴情终究变成了绝恋。